三星堆從一開始,就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且是一個開放的體系。
近百年來,一直被人們賦予神秘力量和奇幻色彩的古蜀文明三星堆,不僅是中華文明重要組成部分,也為世界文明交流互鑒提供了借鑒。近日,“道中華”專訪了四川大學教授霍巍,為我們解讀三星堆。
記者:近年來,有關三星堆為“外星文明”“外來文明”的言論掀起新一波熱潮。為什么出現這樣的言論?我們如何科學認識三星堆青銅文明?
霍巍:“外星文明”這個說法是不成立的。三星堆文化有明確的出土地點,從它的文化堆積可以看到清晰的發展序列:從石器時代、青銅時代、三星堆遺址廢棄,一直到秦漢、宋元時期。因此,三星堆確為古蜀先民留下的文化遺存。
我曾講過三星堆改寫了中國青銅時代的文化圖譜,刷新了我們的考古知識體系。三星堆青銅文化跟夏商周青銅文化有相似部分,比如青銅容器作為禮器使用。三星堆出土了過去從未發現的頂尊跪坐人像,證明三星堆人對中原以青銅禮器為特征的文明是非常熟悉的。
三星堆還出土了大批過去未見的器型:高大的青銅神像、造型奇特的青銅面具和頭像、高大的神樹、金面罩、金杖等。三星堆是具有顛覆意義的考古發現,這讓考古學家震撼的同時也帶來了很多難解之謎。
考古學家尚且如此,何況社會大眾。因此有很多猜測:三星堆青銅文明是不是“外星文明”,是不是“域外文明”?甚至一些非考古出身的嚴謹的學者也推測,三星堆是不是跟域外發生宗教戰爭留下的遺跡?我覺得社會大眾關注是好事,但考古工作者應該引導大眾讀懂三星堆。
我曾提出認識三星堆文化有三個重要維度。第一是古蜀文明的維度,要認清它是傳承有序的、長江上游地區的、從新石器時代到青銅時代發展起來的一個文化系列。第二個維度,是要從考古和文獻中發現三星堆文化與中原殷商文化之間的關系。三星堆青銅器,陶器如陶盉,玉器如玉璋、玉壁、玉琮,基本上與中原玉器作為禮玉使用一致,具有神靈崇拜、祭祀先祖的功能。第三個重要的維度是,要認清三星堆接受了周邊哪些文化的影響,甚至不排除它跟域外,比如南亞、中亞,甚至更遙遠的西亞地區存在遠距離文化交流的可能性。目前證據還不充分,但這種觀察視野要保留。最重要的是,我們要給大眾講清楚,認定三星堆為外來文明,是缺乏科學依據的。
▲戴金面罩青銅人頭像(商代) 三星堆博物館藏。(圖片來源:圖蟲創意)
▲青銅跪坐人像(商代)三星堆博物館藏。(圖片來源:三星堆博物館官網)
▲青銅人身形牌飾(商代)三星堆博物館藏。(圖片來源:三星堆博物館官網)
記者:三星堆從早期石器時代到鼎盛的青銅時代,再到后來我們在金沙看到的三星堆文化的承襲,似乎不管在哪個階段,都體現出它與周邊文化的積極互動。這是否反映了巴蜀這個特殊的區域一些文化交流上的特征,在獨立發展區域文化的同時,也在開放性地、兼容并蓄地吸收周邊文化?
霍巍:文明史是一個漫長的、復雜的發展過程。要看清楚各個區域文化對中華文明多元一體格局的演進發揮了什么樣的作用,要認真梳理、觀察中華文明的特質。
我們對三星堆的出現這么震驚,是因為過去沒有預料到除了中原以外,還會在長江上游一個偏遠的地方發現那么多稀奇古怪、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器物群。這也再次證明中華文明是博大精深的,在這片土地上,我們真不知道還會有多少新的考古發現!
三星堆從一開始,就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從石器時代開始,巴蜀地區就已經接受來自西北的馬家窯文化的影響,如使用彩陶器、種植小米等。今天四川不種小米,但早期的考古發現這一地域都在種小米,后來才是種水稻。青銅時代,二里頭與三星堆遺址發現了相似的銅牌飾,但是二里頭文化從哪個地方傳到成都平原,目前證據還較少。到了殷商,證據就多了,很明顯有兩條路線:一條路線像秦滅巴蜀走的路線一樣,從北方翻越秦嶺,或者通過白龍江進入成都平原,這條路線是后來中原地區入蜀長期以來形成的一條官道;第二條是殷商文化的入蜀之道,主要路線是經過長江中游的湖北入四川。
最近,北京大學崔劍鋒教授對三星堆出土青銅器中的合金成分進行了分析,發現三星堆的青銅器里有一種高放射性的鉛,簡稱“高放鉛”。高放鉛并非一般的鉛,不是隨處可見,現在看來它首先被殷墟掌握,后傳到陜西,再傳到湖北、湖南,進而到達巴蜀地區,這是非常重要的科技考古的成績。
因此,三星堆青銅文化一開始就是一個開放的體系。它是長江上游的一個文化中心,中國大地恰恰是有很多這樣的區域性文化中心,不斷向中原文化中心匯聚,提供新的文化因素,形成面貌豐富、多元一體的中華文明。
從史前到青銅時代是國家形成、文明形成最重要的時期。我們常講5000年中華文明,現在要看得更遠。更遠到什么時候?已有考古學者提出,要從舊石器時代晚期開始觀察我們中華文明的形成。
▲玉琮(商) 三星堆博物館藏。(圖片來源:三星堆博物館官網)
▲玉璋(商代) 三星堆博物館藏。(圖片來源:三星堆博物館官網)
記者:您提到認識三星堆有三個重要的維度:三星堆與古蜀文化的關系,與中原殷商文化的關系,以及將其置于世界文明體系中觀察。請您講講三星堆文化在早期中西文明交流互鑒中提供了一種怎樣的可能性或事實?
霍巍:三星堆與周邊文化,甚至一些遠距離的文化之間有交往的可能性。
三星堆發現了絲綢,絲綢是中華民族極具代表性的文明標識,有沒有可能絲綢在三星堆時期就銷往域外,同時在貿易過程當中也接受了域外文化因素的影響?這需要尋找進一步的證據。
不同文明在大體相同的文化水準、生態環境以及社會發展程度之下,會各自獨立地產生某些相似的文化現象。如神樹在世界不同文明中都被認為是太陽樹、宇宙樹、生命樹等。再比如,對眼睛的崇拜,在西亞最早出現,在中國紅山文化時期也出現了,遼寧喀左女神廟出土的泥塑像的眼睛用黑曜石做成,說明也是把眼睛當作非同一般的、神秘的對象加以崇拜。所以,這些現象要科學地比較。三星堆發現的象牙極有可能因為當時古蜀有古象,不過更大量的古象群應該主要來自于云南、廣西這樣的地方,有沒有可能象牙也來自更遠的地域?
事實上,在域外并沒有發現與三星堆完全相似的器物。若要說是從西邊、從域外傳來的,那從哪個地點傳來,通過什么樣的路線,目前尚無法證明,需要更多的考古物證和科學考證。
▲青銅縱目面具(商代)三星堆博物館藏。(圖片來源:三星堆博物館)
▲金杖(商代)三星堆博物館藏。(圖片來源:三星堆博物館)
▲金面罩(商代)三星堆博物館藏。(圖片來源:三星堆博物館)
記者:目前,三星堆遺址與金沙遺址正聯合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您對于三星堆保護以及三星堆文化的傳播有何建議?
霍巍:我們要運用國際話語體系,對三星堆文化進行很好的闡釋。這個闡釋不能被西方的某些理論牽著鼻子走,也不能被非專業的言論所迷惑,應該秉持中國學術的優良傳統。
我們幾千年文明有自己的文字記載,有自己的文獻傳統,更重要的是,我們對中華文明形成的特質有自己的理解,所以在闡釋上應該有獨到的知識創造和理論創新,真正體現中國學者對三星堆研究基于科學的同時又富有特色的闡釋。
當然,闡釋、傳播的過程還需要多學科協同攻關。三星堆青銅文明的研究涉及考古學、歷史學、人類學、神話學等多學科,對三星堆的研究要形成一個多學科交叉、綜合攻關的新局面。把三星堆闡釋好、宣傳好,讓它不僅成為我們文化自信的源泉,也成為中華文明走向世界的重要力量。
目前,三星堆正在建設一個新的博物館。我們要讓三星堆文化走向大眾,提供給大眾一個科學專業、又不失親切可愛的三星堆敘事。比如那些大眼睛、大耳朵的神像是不是千里眼、順風耳,應該跟社會大眾進行充分的對話、科學的引導。
我認為還應該把三星堆考古研究的歷史、三星堆文化的整體面貌,它和中原文化、寶墩文化、金沙文化的關系,三星堆古城跟遺址之間的關系,以及三星堆儀式性的和一般生活場景的關系等進行全面展示,讓社會大眾、國際友人系統了解三星堆文化,進而認識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
受訪者簡介:
霍巍,四川大學中國藏學研究所所長、教授。